艺术自觉与审美选择——读裘缉木花鸟画（没骨花鸟系列）

■徐恩存

　　多年来，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当代画家们，即绘画究竟是什么？它对画家有什么要求？近年来的论辩与争鸣表明，那些“经典话语”被实践证明为并不都是真理。绘画绝非像教科书上所说那样简单与明确，它在本质上说，应是一种主观客观契合的情感表达，是诉诸视觉方式的点、线、色彩与意象的组合，在某种程度上在于它介于超验与经验之间，并体现为一种近乎形而上的视觉表现。

　　艺术实践证明，画家多是一些充满想象力、直觉能力强和感官敏锐的人，他们应该是聪明深邃、感受与认知能力很强的人，在更多情况下听命于情感和心灵的支配，就此而言，画家是非同寻常的、有天赋和灵性的人；如此，才能创造出脍炙人口、流传经久的作品。

　　在当代画坛，花鸟画家裘缉木的作品以别开生面、气息清新、运至隽永、鲜活生动著称。他作品中那种灵动的情思、形而上与超验式的把握，以及以现象经验为依托的想象与创意、尤其是质感纯粹的符号展示与出色的语言感觉表现，都给人留下了鲜明而又深刻的印象。

　　重要的是，裘缉木的花鸟画虽属“兼工带写”一类，但绝不是经营的、不是刻意的，而是一种天然的诗心、诗性与诗情的流露。而且，从中不难看出处在超验和经验之间的画家，既深谙中国画的画理、画法与画史，又相当熟悉西画的画理与技法，还兼具中西会话比较的视野与眼光，因此，他的花鸟画始终不渝地守望着“中国经验”与“中国视野”，在盎然的创意之中拓展着艺术空间，为花鸟画凭添了新的因素。

　　最为关键的是，“诗心接千载”使裘缉木成为真正的艺术自觉者，那么，“中国经验”与“中国视野”对于画家意味着什么？什么是“中国经验”与“中国视野”呢？裘缉木的艺术思考与艺术实践证明，画家以一种开放的观念和胸襟来贯通中西、融合古今，而这种开放的观念绝对不是一个断裂中国艺术传统、用以建立一种无根无本的西化绘画文本的；画家认识到，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存在着巨大差异，简单地照搬与摹仿西方绘画，是不能从根本上把握到中国艺术理想和美感体验精髓的；当代文化语境中的中国画家，不仅要对西方文化艺术有着内在体悟和精神把握，也需要对中国艺术传统和艺术精神有着精深理解和深切体会。对于当代画家而言，仅此一点就在知识结构与思想观念上都具有极大的挑战性。

　　裘缉木是在借鉴、参照西方艺术观念与某些手法中，在坚守中国艺术内质规定性的前提下，对花鸟画文本、结构，乃至相关技法进行一种调整、重组与“置换”，几经探索，终于在艺术高度、艺术深度与艺术广度上，收获了累累硕果。

　　在多元文化并存的世界面前，如果没有文化的自觉意识，没有这一艺术创造的前提和需要，艺术创造是难以取得成功和推进的。

　　裘缉木花鸟画的三个系列——“没骨系列”、“半抽象系列”、“园光系列”，都体现了从观念到时间的拓荒特点，不言而喻的是他善于“发他人之未发”，表现出他艺术修养与功力的扎实、深厚，以及开阔的视野和缜密的形式逻辑力量，使作品在面貌一新之中显现为较深的学术性和纯正艺术色彩。

　　在创造与整合的交叉、结合之中，裘缉木花鸟画如同“老树新花”一样，生动自然不露痕迹，思维惯性在此戛然而止，作品中处处透出原创的鲜活与“陌生感”，画家力求有所发现、有所创意的努力，在意象、色彩与思绪意蕴中随处可见，他的努力、思考与实践证明了这样的理念——多元化的时代及其原则，要求我们去“阐释文本的多重意义，抵制显而易见的意义，并产生新的意义。”

　　“没骨系列”的诸多作品，如《尽朝晖》、《戏鱼图》、《竹韵曲》、《相依》、《南岛情》、《秋实》、《阳春》等，不独是光大了中国画的“没骨”传统，更是在一个新高度上对“新奇”、“瑰奇”与“高齐”等创新意识的推进，在此思想的激励下，“独抒性情、不拘一格”便成为自觉的艺术行为。

　　五代的黄荃开了“没骨”画风先河，至宋徐熙、徐嗣画花卉布施勾勒，直接以色状写物象的“没骨法”，奠定中国美术史上“没骨法”的地位。裘缉木笔下的“没骨”花鸟画是以对传统没骨画法的添加、删减与变革为主，呈现为一种丰盈、充实、鲜活与魅力四溢的全新美感；这是一个从写实到写意的过程，最终凝结为没骨意象，此时，花卉已趋于符号化特征，其取向于画家主观意识和理想高度，而非自然界花卉的逼真摹仿，这种意象体现为一种凝练与主观、诗化的特点；因为，画家以色为主，以近乎几何形的块面指代意象，在大小、形状不同的块面中，水、墨、色的流动、凝聚与多次复加，使意象呈现为一种气韵、节奏、浓淡与虚实的流动效果，这是一种独特的水、墨、色的交融、碰撞形成的，是在有意无意之间、若即若离之中的形式美感，其内在折射的是画家审美理想与艺术境界的向往与追求。

　　在前述的作品中，不难发现，裘缉木的没骨花鸟画，既是技法，又是形式，两者兼备的同时又互为表里、补充；裘缉木的没骨手法昭示的是一种画风与形式的新生命力，作品与技法是他形式选择的确定，是自觉意识的传达。《尽朝晖》的深色背景，暗示着深邃与无垠，背景前得芙蓉、翠鸟在新的“语境”中获得了现代意义的生机，色彩的大胆运用与配置，以及对传统“计白当黑”的颠覆，变为“计黑当白”，使线的运用与物象形态被消解，由水、墨、色渍所取代，得以成为全新的笔墨方式和符号的表达，让我们品味到一种不曾熟知的审美质地。又如《戏鱼图》与《竹韵曲》，都是把“没骨法”转化为特定的形式感，使画面形式感觉化而疏离了工笔写实传统，画面更加情绪化、精神化，传达出自然生命之美。《嫩芽初上》，是颇具象征意味的作品，画面简洁却富有整体感，符号化的竹竿以疏密不同的排列分割着空间，而水、墨、色的复加与渍染，既丰富了嫰竹意象的表现力，又使其更突出了符号化的形式意味，在这个和谐、怡然的画面中，画家平添了几片平涂的绿色叶片，这些叶片呈几何形状，似竹叶又非竹叶，看似打破了淡墨竹林的和谐色调，然而这种生硬的“置入”，却为作品带来了整体格局的运动感和气氛的活跃，使画面顿生无限生机。这是对传统没骨画法的突破，也是对传统审美规律的修正，它们是审美纯粹性的张扬，并体现为一种前瞻性，“以技入境”之旅由此完成。

　　艺术领悟世界的方法是直觉式的感觉，艺术对这种领悟的反应方法是自发的、非理性的，创造性，这就是我们所谓的艺术自觉与审美选择，它也是画家生命形式的必然表现。

　　在“半抽象系列”中，裘缉木以抽象性的花鸟符号、构成方式展示了自然意象的秩序，把感觉的世界以节奏、韵律的平面方式给以传达。譬如《雀之舞》、《暗香浮动》、《冷露》、《暮蔼》、《紫蔼》等作品，都是秩序的意象表现舍去了空间中三维形态的时间流动性，把时间因素空间化之后，使符号成为空间中距离、角度、方位的关系，进而呈现为平面空间中符号的并置、排列，就像二维空间中的装饰性表现那样，在看似不变的静态中闪烁出变形的节奏和韵律；诚如《雀之舞》所表现的那样，抽象意味的形式构成，都是由不同几何形——树、孔雀、枝叶与空间的二维关系生成的，其实，在这里，花、鸟、符号体现的是观念，而观念则转化了抽象的形式——非理性、非连贯性、非逻辑性的具体化。《冷露》则是在不规则的几何图形式的叶片、枝条对平面的二维空间做了分割之后，在深色衬底上以灰色调为主，表现了自然万物祥和安宁、生机郁勃的图景，其中呈不同形状的叶片、枝茎、花朵则在装饰性的平面空间中交叉、迭加、掩饰与展开，这种无中心、无主题的画面暗示或表现出世界的无限性与丰富性；质言之，裘缉木的半抽象系列是外在世界与内在世界合一的结果；在《冷露》设置的柔和的灰色调中，悄然植入几多桔红色的小花，如同平地一声雷，打破了画面的安谐，平添了不和谐、不均衡、不统一的荒诞感，画面因而失去平静，产生跳跃，对此，冲撞的张力，焕发出活力，洋溢着新锐的美感与魅力。

　　“半抽象系列”，明显地表明裘缉木的花鸟画创作渐以内心为主题，由对外在世界的表现，转向内心感觉的表达；这是从客观规律之外把握对象，在逻辑关系之上观察对象的必然结果；以二维的眼光看待世界，以几何式的、生动的感觉展示自然生命之美，使花鸟画别开生面，面貌一新。

　　可以说，“半抽象系列”是裘缉木面对世界和自然的方式，是源于生命需要的审美选择，也是他最令人瞩目的艺术创造——一种感性生动的生命形式的成熟与完善。

　　艺术自觉与审美选择，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形式建构与语言风格的探索与创造。“没骨系列”、“半抽象系列”与“园光系列”展示的都是画家面对自然、面对世界、面对文化的一个特殊视角。个人经验的发掘，超验思维的运用，形式的创造与实验等等，都是他艺术自觉与审美选择的重要手段；而画家作品的形式、风格、语言的变化与演绎，乃至反常规的运用与操作，无一例外的都是对自然、对世界、对文化、对生命的曲折表达；只不过它们都隐藏在繁复、复杂的形式、风格之下，隐藏在别具一格的语言表现之中罢了。

　　“园光系列”相对于“没骨系列”、“半抽象系列”而言，似乎更多些传统色彩，画面精致、气息柔润、韵致隽永、境界优美，作品在整体中飘荡着书卷气与笔墨的悠然意蕴，“园光系列”，笔墨风格为小写意，用笔娴熟缜密、用墨精微含蓄、用色典雅平和……可以看出画家传统功底的深厚与扎实，同时也见出其求变求新的潜在因素，“没骨画法”与“半抽象”实验也都在此中见出端倪；“园光系列”这批咫尺小画，尺幅不大，却画得空灵飘逸、典雅清丽、且圆熟老练，不露痕迹，境界高蹈，意味无穷。

　　如《初阳》、《艳秋》、《疏香》、《秋》等作品，都是传统勾勒、渲染与现代设色、渍染相结合，笔墨细致，设色高雅，画面优美，唯美风格、怀旧情调与现代把握，在这里进行了有机的混合，使内涵、意蕴十分复杂和丰富，这是裘缉木先生的特长；谨此而言，当代画坛尚无几人有此境界，这是因为它能在古典和传统的风格中糅合进现代绘画手法与精神，使这些作品极富特点，又很清新怡目。

　　裘缉木以他独特的感觉方式和花鸟题材的出色处理而著称，阅读他的作品不难发现，他有一种“新感觉派”的特点，即，画面意象关系点到为止，用以引领想象；这种感觉式的艺术表现，如《初阳》、《艳秋》、《疏香》、《秋》，让我们感受到个人化和主观化艺术手法的丰富创造力和想象力，在不温不火、笔墨平稳、简洁明快、隽永新锐之中，领悟艺术纯粹的魅力。

　　只要稍加注意，便能从“园光系列”中，感觉到裘缉木的传统形式、语言、风格的娴熟与炉火纯情，不过，这其中已经透露了他改写现实的另一种方式而已。

　　艺术创作无法脱离个人记忆和个人风格化的基础，传统也好，现代也好，都是在个人记忆的经验范围内去开掘的。

　　裘缉木的三个系列——“没骨系列”、“半抽象系列”、 “园光系列”存在着典型的现代文化特征，表征了他艺术探索始终以民族化的感觉方式进入艺术的内质，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他对艺术与生命、自然与文化的领悟与感受。

　　裘缉木是一个富有创造精神的画家，他自觉参加波澜壮阔的中国画变革，以自己的实践探索与创造，成为继往开来进程中的一种标识，这是意义深远的。裘缉木的种种努力并不仅仅是为了求新求异而求新求异的，他寻求的是新表现的源泉，用独特的形式、语言及样式表现他对人与世界、人与文化历史、人与自然的理解，以及对超越的憧憬，对艺术本质的探寻。

　　在当代花鸟画日渐枯萎、后续乏力的状态下，裘缉木的花鸟画作品的新颖、深刻与成熟，及其达到的艺术与精神的高度，对我们是有启迪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