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割昏晓 ——追忆兄长陈雨棠 ● 陈雨茂 一、浮生如梦 大哥突然走了！ 接到家中传来的噩耗时，我身在加州，春残还冷时节，梧桐更兼细雨，乡愁连着家愁。尽管隐隐有些预感，但我还是不敢接受这个事实。似乎昨天刚刚分手，说好你过生日时回家团聚，怎么中途突然变卦了呢。 2006年春节前夕，一向粗声大气、声音洪亮的你忽然发现自己声音嘶哑，以为是感冒。到淄博市中心医院检查后，发现纵隔上有肿瘤。住院治疗期间，经切片检查，诊断为恶性咽喉癌！这个结果太突兀了，让全家人措手不及，最后决定瞒着你，四处联系医院，春节过后再转到北京301医院放疗。 你是大孝子，每年春节你都是回老家陪老母亲一起过年。但是今年你力不从心了，除夕那天，你打电话跟我说，春节不能回家了，只好等过节后我们一块回罗村看望93岁高龄的老母亲。哪知道，2月8日（农历正月初八），你又住进了中心医院，三天后转往北京301医院就医。 这期间，由于赴美探亲的日程安排早已定好，不便更改，而且时间不过才三个月，看着你气色很正常，我才放心地到广州签证。2月26日，我离开广州，直接乘机到北京探望你，这时仍在化疗的你，身体还算可以。3月17日，我在赴美的前一天又赶到北京看你，相隔不到一个月，我忽然发现你明显苍老了许多，身体也消瘦了许多，我感到事态严重，打算放弃出国。但是你不同意，你说签证多不容易啊，你放心的走，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保持电话联系就行了，我们兄弟很快会见面的。 本来你是躺在病床上，医生不让走动，但我们分手的时候，你还是坚持穿上衣服，戴上帽子，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把我送到楼梯口……从病房到楼梯口，实际距离不算远，但对身患绝症的你来说，不亚于一次长征。我后来才知道，你当时已经预感到这是一次永诀，但还是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哥，你分明是用生命巩固我的信心。 但我还是惴惴不安地告别了亲人，踏上了大洋彼岸。不久，得知你回到了淄博，因为你对化疗反应太大，放疗后呕吐、恶心、厌食，身体日趋消瘦。我以为你回到故乡医院后，心情轻松，病情会慢慢好转，但没过几天，三弟语气沉重地告诉我，你已经插管治疗了。我意识到事态严重，忧心如焚，催促女儿赶紧买回程机票。不巧的是，机票已早已订出了。在等票的这段日子里，我每天都如坐针毡，询问你的病况，急得团团转，但又毫无办法。 最怕听到的消息终于发生了，6月17日那天，你居然驾鹤西归…… 音容宛在，哲人其萎，百年一梦，本已伤感，何况此番噩梦，宁不断肠！ 我亲爱的大哥，你真的走了吗？ 二、童心如镜 阴阳相隔，生死茫茫，你在人们的视野中淡出，却在我的记忆中复活…… 你生于1936年，长我7岁。俗话说，“长兄比父，老嫂比母”，在我幼小的记忆中，你一直是家中的栋梁，如父亲般支撑着咱们这个家庭，呵护着弟弟妹妹的成长。记得童年的时候，咱们老家为躲避战火，经常要从淄川罗村步行几十里山路，逃到深山里去避难。你赶着毛驴，我和妹妹坐在驴背上的篓子了，一边一个，后来我戏称为“驴背上的摇篮”。有一回，走得特别远，你穿的布鞋磨穿了底儿，脚上起了血泡，实在走不动了，坐在路边放声大哭。多亏好心的邻居把你抱上驴背，替你牵驴走了一程。 那一年，你12岁，我5岁。 解放了，天亮了，你有机会上学堂了。从上“高小”（即高级小学，解放初期的学制，相当于如今的小学五六年级）起，你的绘画天赋便崭露头角，几乎每次的美术课考试，成绩总是100分。有一些“功底”不错的同学不服气，就私下埋怨美术老师偏袒你，才给你100分。记得那时的美术老师叫张小吾，是一位学养很高、博古通今的知识分子，他听到传言后，就在课堂上公开讲：“有部分同学揭发我偏向陈雨棠，那好吧，如果你们想得100分，我也给你们100分，不过，陈雨棠就要得120分啦！” 而你，也不负重望，勤奋钻研，进步很快。1951年，抗美援朝战争中，出现了“罗盛教舍身救儿童”的英雄事迹。出于形势需要，从机关到学校都大力宣传。学校里要出专栏壁报，原创作品，谁堪此任？最后自然落到你的身上。在没有参考资料的情况下，你用了两三个晚上的课余时间，就把罗盛教的事迹画成了连环画。当作品一出现在学校门口的墙壁上，立即引起了轰动，除了本校师生，周围村庄的老百姓也都纷纷前来观看，赞叹不止。张老师得意地笑了，我的腰杆也硬了。 那一年，你15岁，我8岁。 由于家庭没有经济来源，生活困难，你盼望早点参加工作。当时教师很缺乏，淄川区双沟镇大荒地小学唯一的一位教师年级大了，想退休，但一直没人接替工作，于是你主动请缨，从老教师手里接过教鞭，也接过1至4年级的近百名学生，从此当起孩子王，开始了紧张清贫而又快乐的教学生涯。 当时的地方小学一般是“套教”，就是若干个年级的学生集中在一起上课，由一名教师兼任多年级的多门课程老师。大大小小几十个山里的孩子，拥挤在一间破屋子里上课，本来就够热闹了，但你还不嫌吵、不嫌累，并且在过去只有语文、算术的基础上，又增加了美术、体育和音乐等艺术课。山区的孩子们对这些东西闻所未闻，从此在你的引导下，学会了绘画、唱歌、跳舞，一个原本暮气沉沉的小山村忽然变得热闹起来。 那一年，你17岁，我10岁。 在我童年的心灵底片上，总是印着你的活泼俏皮的身影，真趣盎然，无法抹掉。 三、真情如醇 疾风识劲草，患难见真情。在那段人生最坎坷最落寞，同时也最充实最奔放的岁月里，你幸运地结识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朋友。 当你与山里的孩子们苦中作乐、打成一片的时候，你们的歌声吸引了当地一位在张店五中读书的女学生，她对你这个清贫而快乐的孩子王感到好奇，于是每次回家都会偷偷地在躲在教室外当起了旁听生。不久你们认识了，共同的爱好和追求把两颗年轻的心拴在了一起，这使她后来迈进了咱的家门，成为了我的嫂子。 你们后来共同走过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嫂子刘永珍始终陪伴着你，用她纤弱的双肩撑起一片天空。 一年后，你又被调到淄川区王村镇小学任教，在这里认识了你绘画道路上的第一位铁竿画友——辛光远。他长你两岁，邹平人，周村师范毕业，受过正规教育，懂得美术理论。你们一见如故，时常彻夜畅谈，遨游在美术的殿堂中，你开始懂得了美术的真正内涵，触发了艺术的自觉。 某日天清气朗，辛光远领你到王村郊外写生，面对村野景物，辛对你讲解绘画的透视原理，然后分头写生。过了一会，辛前来指导，一见大惊：“原来你小子比我画得好呀！”于是，辛又带你到淄博一中拜师学艺，二人从王村步行到博山，其间往返二百余里，可谓艺痴也。 你的第二位良师益友是画家徐金堤，他是潍坊人，小你两岁。1958年徐金堤从山东省益都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淄川洪山十五中任美术教师。1959年，淄博市举办建国十周年大型画展，你的油画作品《金鸡山水库》（即太河水库）入选并获得优秀奖，徐金堤的国画作品也获了奖，你们的作品同时被《淄博日报》专题介绍。于是你们书信往来，切磋技艺，及至见面，相识恨晚。二人利用假期外出写生，你的造型能力和表现手法进步很大。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你们互相周济，相濡以沫，成为莫逆之交。直到1982年徐金堤调到山东艺术学院任教，后来成为泰山画派的创始人和大师级人物，你们仍是情同手足，彼此电话不断。98年，淄博市艺术馆、文联、文化局联合为你举办《陈雨棠从艺45周年回顾展》时，徐金堤夫妇专程从济南赶到淄博祝贺，一席讲话，声泪俱下，闻者心恸。是啊，在那个父子反目、六亲不认的畸形年代，你们却能保持长达四十多年的真情厚谊，的确令人慨叹。 领你走进版画世界的艺术向导是烟台人吕道训，他五十年代初在121勘探队工作，因为画得好，被调到原淄博矿务局影剧院干美工，并经常在报刊上发表版画作品。那时你和徐金堤经常拜访他，很是投缘。六十年代初，吕道训被调到《华东煤炭报》（《中国煤炭报》前身）当美术编辑，临行前，他约你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主要目的是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为你设计艺术道路，他说尽管你的油画、水彩画水平很高，但成本很高，怕你承担不了，而版画价格低廉、工具简单，版权所有，永久保存，因此建议你专攻版画。你接受了他的建议，吕道训很高兴，临走前抓紧时间向你传授技艺，并把所有的刀具、刨子、未用过的梨木版送给了你。你感恩戴德，不负所望，从此一头扎进一个崭新的世界——那里尽管只有黑白两色，却是墨分五彩，计白当黑，大道至简，色空不二。方寸间含三千界，刀锋中走大宇宙，相由心生，足以陶情寄慨，使你流连忘返。 四、岁月如歌 记得你的版画处女作是1964年创作的《马鞍山下》。马鞍山战斗是淄博市抗日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战役，十几名抗日英雄长眠于斯。而今青山依旧，物是人非，一群少年走过，令人浮想联翩。你抓住这个富有意味的一个场面，构思创作了《马鞍山下》，投到《淄博日报》。但过了许久，没见采用，你颇自信地找到报社询问，接待你的是当时的美术编辑杨振寰老师。杨老师告诉你：“作品我早已收到了，很好，可以发表，但是你没盖公章啊。”你不服气：“我自己的作品，难道要盖别人的章么？！”杨老师大笑，道：“这是上面的硬性规定，即使美术作品也要经过政审才能发。你回去到公社去盖个章儿，证明你历史清白，不是地富反坏右就行了。” 于是你只好照办，不久，果然见报。尽管那只是豆腐干大小的画稿，但对你来说意义重大。从此你刀耕不辍，浑然忘我，一发而不可收。你的作品经常在《淄博日报》、《大众日报》、《山东青年报》、《山东画报》等省内报刊发表，逐步引起美术界的关注。 文革期间，连小学里也有揪斗走资派的名额，你身为画“黑画”（指阶级斗争题材以外的作品）、“走白专道路”的“臭老九”，自然首当其冲，被反复揪斗，停职检查，并下放劳动改造。你的罪名居然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殊不知，你连党员都不是，却能越俎代庖，当了若干年替罪羊。后来终于平反了，疲惫不堪的你欣然回到家乡，重操教鞭。 从1953年步入教坛，一直到1973年进入淄博市展览馆，整整20年，你在当地可谓桃李满园，而青春的岁月悄悄流失，社会的风雨接踵而来。期间发生过很多次政治运动，尽管你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问政治，却屡屡被政治过问，历次运动无一幸免。所幸你只搞美术，不搞权术，所以无非是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丝毫没有动摇你对真理的信仰和对艺术的痴情。 60年代，在当时特殊的历史环境下，你一直坚持版画研究及创作，并小有成绩；70年代，你从事专业的术设计和创作工作后，更是如虎添翼，步入高产期，大量高水准的版画作品在《中国教育》、《中国青年》、《人民日报》、《艺术世界》等国家级报刊发表，并入选省、全国各类展览。你的作品以细腻的刀法、精巧的构图、清新的气息和隽永的格调在美术界引起轰动。同时各种头衔也纷至沓来：淄博市版画家协会会长，山东省版画家协会理事，中国美协会员，中国版画家协会会员，一级画家…… 五、晚霞如火 96年你光荣退休了，但你的艺术创作并没有搁浅。花甲之年，却是执着如初，正所谓老牛已知光阴迫,不须扬鞭自奋蹄。于是你更加惜时和勤勉，谢绝了一些单位的高薪聘请，依然固守在黑白世界里，不知疲惫地耕耘、探索、跋涉，并尝试新的艺术技巧和表现技法，由黑白向套色发展。记得98年我俩一起到潍坊参加风筝节，你特地到杨家埠参观潍坊木版年画，从刻画到印刷每一个环节，你都仔细琢磨。回来后，你便尝试在黑白版画上淡着色，增加灰调子，使版面更趣丰富、饱满、活泼。 1998年，淄博市艺术馆、文联、文化局联合为你举办《陈雨棠从艺45周年回顾展》，展出了你各个时期的美术作品130多幅，博得一致好评。不久，由淄博电视台制作的《版画人生》相继在淄博电视台、山东电视台的《文化传真》栏目、中央电视台的《华夏掠影》栏目播出，引起强烈反响。 2000年，你成立了陈雨棠版画工作室，并着手搜集整理各个时期的作品，准备出版个人画集。同时你还精选出30多块画板，作为永久保存，并成套印制版画，供版画艺术爱好者收藏。2003年，你的版画作品参加淄博市拍卖成功，这在版画界尚属首次。 综观你的版画作品，色调以黑白为主，间或套色，线条遒劲粗犷，刀法细腻冷峻，沉着痛快，富有生活气息，内容多反映农村风土人情和田园生活——秋天的柿树，夏日的池塘，冬天的山峦，春日的院落，无不可拈来入诗，呼来入画。推碾的妇女，赶车的农夫，喂鸡的老妪，晚归的牧童，莫不含情写来，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画如其人，了解你的人都知道，你大半辈子生活在农村，生于斯、长于斯、爱于斯、歌哭于斯，所以，你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血肉相连，与这片浸透农民血汗的土地荣辱与共。斯土斯民，乃天地间最大最美之版画也。难道世上还有比这更崇高、更永恒的艺术和荣誉么？ “死去何所至？托体同山阿。”君子厚德载物，任运大化，所以坦荡如砥，生生不息。 大哥，一路走好！ （全文5000字） 陈雨棠先生版画作品专集 http://www.zghzx.com/new/show.php?id=160 http://bbs.rbook.net/dispbbs.asp?boardid=98&id=10177 ? 博客屋首发 版画艺术家陈雨棠先生简历 陈雨棠（1936-2006），山东淄博淄川人，上世纪50年代初参加教育工作，利用业余时间从事美术创作，卓有成就。现为中国美协会员，中国版画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版画家协会理事，淄博市版画研究会会长，一级画家。 1958年，参加淄博市《大跃进美展》，其油画作品《山村麦收》获优秀奖； 1960年，参加淄川区委宣传部组织的美术创作组，到金鸡山水库（现太河水库）深入生活，创作油画《金鸡山水库在建设中》，参加全市美展并获优秀奖； 1962年，油画作品《公共汽车站》参加省美展并获奖； 1964年，版画处女作《马鞍山下》在《淄博日报》发表，此后版画作品经常在省内各大报刊发表； 1966年，文革中绘制领袖画像若干年。在当时的特殊环境下，在绘画为工农兵服务的前提下，一直坚持版画研究及创作并取得可喜成绩； 1973年，调入原淄博市展览馆，从事专业美术设计和创作，随即大量版画作品在《中国教育》、《中国青年》《人民日报》、《艺术世界》等国家级报刊发表，在美术界引起轰动并受到关注； 1976年，与汪焕荣、狄元欣在淄博举办版画展； 1980年，调入淄博市群众艺术馆从事专业创作； 1985年，与孙雨田先生合作版画《墨迹千秋》参加由中国文联举办的建党七十周年美术展，并被北京郭沫若纪念馆、蒲松龄纪念馆收藏。 1988年，与著名版画家秦胜洲，刘晓刚等在山东省美术馆举办《山东十人版画展》； 1989年，版画作品《农家》参加"芦湖杯"全国书画大奖赛获二等奖； 1990年，加入中国版画家协会会员。同年筹建淄博市版画研究会并担任会长，同时组织举办《淄博市首届版画展》； 1991年，赴哈尔滨与黑龙江省版画家举办省版画联展； 1992年、1996年，分别组织淄博市第二届、第三届版画展； 1993年，参加全省第三届版画展，作品《黄土人家》获三等奖； 1998年，淄博市艺术馆、文联、文化局联合举办《陈雨棠从艺45周年回顾展》， 同年由淄博电视台制作的《版画人生》相继在淄博电视台、山东电视台的《文化传真》栏目、中央电视台的《华夏掠影》栏目播出，引起强烈反响。 2000年，成立陈雨棠版画工作室； 2004年、版画作品《绿色家园》参加全省第六届版画展并获二等奖； 2005、《陈雨棠的版画艺术世界》在淄博电视台《文化传播》栏目播出。 其作品曾传入美国、日本、台湾、香港等地并被集体或个人收藏，其个人艺术成就被载入《中国美术家名人录》、《中国书画家大辞典》等十几种辞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