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质之象的求索 ----与李文绚论画零爪杂录 胡敬德 李文绚，国画家，幼承家学，84年广州美院中国画系毕业，执教厦门大学艺术学院有年。山水、花鸟、人物，无所不画，意笔、工笔兼能。今已过不惑年，依然如此。在分科性极强的画种中，在人人都标新立异、争抢出人头地、超前注册属于自己商标品牌的绘画风格时代，李文绚摊子铺得这样大，显得太不紧不慢了吧。我知道，他一贯主张：“风格不是理性和想象的刻意追求，而是人格、气质、秉性、文化在画面上长期的积蓄与综合的反映，一切都必须是自然而然，源头要有活水，水到渠成。”所以，他成天在速写本上钩钩填填，在宣纸上涂涂染染；埋在画室里潜心习作，晨入而夜出，废纸三千；到自然中体验生活，一去就是几个月，对自然一切生命物象形态随处留意与观察。为体察物性，甚至还养过鸡、猫、狗、兔，花、草、鱼、虫。欲领悟劲与气，竟习太极。如此等等。画中国画的这样做工夫，多吗？他是在寻活水之源。我还看出，他其实是有重点的，人物画创作是也。 与李文绚论画，有合处，亦不乏异点。可说一、二。 关于中国画线条的观点，相左。我以为，中国画的线条，务必经过书法的长期淘炼，传统的十八描之类，不能简单越过，它们对心性表达不会构成束缚。而李文绚则认为：线必随心对物象的具体感觉而出，不如此，必然会产生假腔伪调。所以，画家任务的重中之重，在于培养出对生活有深度、敏锐的感受力，只要有感觉就会有线条。他在创作中有意地抛开在学院下大工夫习得的传统程式的笔墨。他说：“古人与今人感觉的对象、方式和着意点不可能完全一样，这表达的线不必甚至不该同于古人。”他是“纸上得来总觉非”，并举一批西方画家看他的画为例，说人家看了他用传统线条画的一路作品，评价那样的线不是他画的，是古人在画画。这给他很大的触动。这也使他想起张大千遭遇毕加索，为其所垢。所以，李文绚，在线上誓必己出，他认为线条在创作过程中必须是来自个人对生命形态的切心感知与提炼，而不只单单是对古人画家线性的表象认知或照搬。线的功力和内涵是靠在长期对意象形态的创造过程中的不断积累而得以强化的。而我觉得“生活中来未必美”，短期中获得的感受不免浅表，淬火不够，精纯何来，对西人态度大可不必在意，彼何人也？岂知毛笔之妙、之玄。关键是你对传统线条是否真正吃透，吃透了就能化，能化就能神，乃至圣，因为生活的本质是不变的，文化层积的东西并非是死物，而是历代伟大心灵的精诚之物呀。对于热爱它们寻觅他们的心灵，常常令人有蓦然回首，拈花一笑的通会。今人和古人联系的精神之链是绝对断不了的。我和李文绚如此相争，对彼此的思路洞然，却谁也不肯服谁。但是痛快是一致的。 李文绚打动我的是他对“有意味形”的悟性和执作。他认为，对形的把握必须至精至微。特别是在中国画人物创作中，没有对人体结构之上的有意味的形态进行深入的观察、推敲、体悟和多样性把握，那样出来的形，用他的话说，是“弱智之形”。我们从汉代的画象石、说书俑、敦煌的飞天和佛陀、晋唐宋元明著名的线描人物作品中，看到的都是一种强化了的有意味的活的形。李文绚对这种活的形是不肯丝毫马虎的。他大量的人物画中的形象的来源，是经过写生、默写、适度变形、笔墨色彩恰合几个不断深入的过程折腾出来的。比如，近年，在他画中出现较多的惠安女形象，就是他长期在惠安地区体验生活，不断从丰富的现实生活中寻找、发现、归纳、提炼、升华出的形象。对这个东南滨海独特的族群，在体格、生存方式、建筑式样、服装佩饰、人文习俗、自然环境诸多相关因素，都作了深入细致的考察，在大量的惠女写生中，抽绎出适合自己审美理想的惠女典型形象，既，葫芦脸、刘海额、方头巾、短身材、肚脐露，脖子严。他的速写本中，充满了毕加索式的由具体到抽象的过程图。所以，他在家里画惠女题材那批画时，鼻子里满是惠安村子的味道。此乃入之既深，遂有通感效应也。但他又努力避免这个形象的格式化，在不同人物中，就眼形、鼻子、唇部、动态的关键点，作了微调式的处理，形象间的差异以意味的方式传达出来。能够产生如此效果，与他的创作意识有极大关系，他始终坚持形的把握要与立意紧密结合。这个意是文化的、精神本质的、同时又必须是特定区域出来的、是李文绚样式的。这就有可能从根柢上避免风情猎奇的浅薄。所以，他的努力在于：将地域性的生活和文化资源提升为普泛性的审美图式和本质精神的一种表征。 李文绚和我都服膺王肇民先生的色彩。李文绚亲承其教，对色彩的力量，特别是对以色促形、出意的秘侥，自是别有神会。但他画中国画，不做简单的移植，以为色碍墨者，失其理，徒以西式的光源色原理害中国画的墨韵；也决不以年画式的响亮装成表面的热闹。他是以压低色彩的明度和纯度来获得与墨之五度的内在和合。这就要求对色和墨的种类和性质有充分的了解，对色墨与水之间的相生相发的时机，有超常的慧悟和上手的积累。只有这样才能消弭唐突感、色有别裁，而富于蕴籍的雅意。 在我看来，自然和社会万象的纷呈，是迷惑性的。一般的眼睛容易被牵着走，那样的必然结果是浅表。有些眼睛则过于霸道，往往缺乏对“象”的必要尊重，总爱支解、侵凌它们，企图构造一己的深刻。这时象的深刻性自然就遁隐逃逸了。因此，万象杂现，是对画家的考验，考验你心物感应的能力、考验你抽取本质之象的水平、考验你对万物是否有足够的崇敬、考验你能将心澄明到什么程度。关于这些问题，李文绚与我是无间的，高兴起来击掌称是。 立象以尽意。在这个过于多元化的时代，它不该也不会过时的。 如今李文绚又在何处抽取那本质之象呢？何日再谈谈心中积攒下的“新意”如何？